02. 紫色外套
他挨著寒風回到自己住的公寓，這是他和一個朋友承租來的，空間不大，但對一個人來說還算是綽綽有餘。家裡的擺設很簡單，其實根本不算有什麼擺設，房間中間擺著一張沙發床，他的起居全都在這裡，一張桌子堆滿各種零食，沙發椅旁幾瓶空啤酒罐橫豎歪倒。他其實不是不想整理，而是覺得沒有必要，反正就只有他一個人住，也沒什麼好顧忌，加上他大部分晚上的時間都在別人的床上，這個家不過就是另一個流浪處，對他來說也不像是個避風港。
他脫掉自己的毛衣，換上較為舒適的家居服，讓自己陷入沙發之中，順手拉了條毯子蓋在自己身上。萬一著涼就不好了，他心想。
他打開電腦，機械式地點著滑鼠，漫無目的在不同網頁上瀏覽。
「叮咚。」畫面上跳出一個視窗，上面只有簡單的一行字，一個時間、一個地點，還有一個充滿性慾的問號：「明晚11點，老地方。接？」
他常常想，這或許是這個圈子特有的生態，不管是約砲或交易都不用太多廢話，極度理性與功利，只有「要」或「不要」兩種答案，第一句就把身高、體重、年紀等資料丟過來，如果你想和對方聊聊天，或者俗稱「交心」，對方還會覺得你是神經病。他很清楚，會找上他的，多半是熟客介紹，一個拉一個，這些人不過也想發洩情欲罷了，他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，但若你想交朋友，還是省省力氣，參加聯誼會還比較實際。
明天晚上他確實沒事，這個客人也算是熟客，他沒有什麼理由拒絕。他不知道從事這行的規矩是怎樣的，你可以說他就是這個行業的邊緣人，但他除了交易，從不和客人有其他私下的接觸，例如一同吃飯、看電影、或其他任何的邀約，就算和比較常消費的客人熟識，他一樣堅守原則，因為若他和某個客人走得太近，就會排擠到其他客人。你可以說他的堅持毫無道理，但至少他奉為圭臬。
他打好回復，卻在按下送出鍵前遲疑了，滑鼠游標在那行字的尾端閃著，這送出鍵卻遲遲按不下去。他突然想到了那個男人，那個剛交易完的客人，他也說不出為甚麼，但這個身影卻在他腦中愈加清晰，揮散不去。他有點懊惱地搔搔頭，這個狀況真是太反常了，平常交易完他只恨不得趕緊倒頭睡覺，今天的他究竟怎麼搞的？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，他決定起身為自己沖杯咖啡，嘗試用咖啡因驅散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。
他喜歡喝苦一點的黑咖啡，因為他認為既然要喝咖啡，就是得苦一點才好，否則幹嘛喝？他從一旁的櫃子裡翻出一包沖泡包，按下一旁的熱水壺，不到幾分鐘水就開了，他將熱水沖進馬克杯，拿根筷子攪了攪，輕啜了一口。
「唔，好苦。」他眉頭糾了一下，不過倒也讓他清醒不少。他慢慢地晃回電腦前，看著那則仍未回復的訊息，他微微笑了下，彎身打了一行字，按下送出，隨即按了右上角的叉叉關掉視窗。明天，只屬於他一個人的了。
他打開Youtube，隨便撥了一首歌，讓音樂充滿屋子。有時候他會想，究竟他過的是怎麼樣的生活，因為做生意的時間通常是在三更半夜，因此他早習慣和別人相反的生活作息，卻也令他對咖啡有很深的依賴感，如果沒有咖啡，他不曉得要怎樣熬過這些日子。
聽著音樂，他輕靠在沙發椅上，短暫地抽空自己，什麼也不想。如果這時有人闖進來，肯定會以為這個男子就是那種新聞上會報的，那種沒人知道陳屍在自己獨居住處的社會新聞主角。
也不知道過了多久，半小時？一小時？他突然覺得肚子有些餓，看了看電腦的時間，三更半夜的附近也沒甚麼店家開著，還好台灣甚麼東西不多，24小時營業的便利商店倒是不少。
他下樓，走到離家最近的一家便利超商，買了一碗熱呼呼冒著煙的關東煮，坐在透明的玻璃窗裡面，若有所思的看著外面的漆黑。店裡除了他沒有別的客人，店員自顧自的清點一籃一籃的貨物，然後將一瓶又一罐的飲料放進冷藏架，三不五時地瞥向他，但他並沒有察覺，冰冷的手環住關東煮的紙碗，一股熱意傳來，他的手貪婪地吸吮溫暖，他一口又一口地喝著，滿足的露出微笑。
「三更半夜的還跑出來吃關東煮喔？」那店員突然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。
他愣了一下，轉頭看著那個店員，而那個店員也看著他，尷尬了數秒。
「恩。」他應了聲，不明白這個陌生人幹嘛沒事跟他搭話。
「其實我覺得阿，有時候一個人半夜吃關東煮還滿酷的，尤其是外面都沒有人的時候，你才會發現原來這個城市晚上是長這副模樣，然後你會等到早上，又看到整個城市裡的人又忙碌了起來，很好玩吧？」店員也沒管對方有沒有在聽，一連講了好長一串。
「我會覺得，沒有人的意思應該包含沒有聲音。」他頭也沒回地說，那店員自討沒趣，也沒再搭理他，氣氛又回到剛開始的沉默。
過了一會兒，自動門突然「叮咚」一聲打開，一個男子走了進來。
「歡迎光臨！」店員彷彿很開心自己又有人可以招呼，用一種過於有精神的語氣喊聲，讓進門的男子也有點被嚇著，腳步遲疑了下。廖奇桓坐在窗邊瞥了一眼，覺得有點好笑，但也沒太過在意，反正大概也是個夜貓子出來覓食吧！
過了一會兒，那男子坐到隔他幾格的位置上，手裡也拿著一碗關東煮。心裡想晚上果然還是吃關東煮最好了，但他只是看了那男子一眼，沒多注意。兩個人都自顧自的吃著東西，店員一旁忙著，誰也沒多交談。
當你一個人待在一個空間，不說話而沒有聲音是很正常的，但是好幾個人在同一個空間裡，卻一點聲音都沒有，總是讓人不太自在。廖奇桓心裡暗自決定，趕緊吃完回家睡個覺，趁著明天不接客，好好休息一下。
「我送你的外套呢？為甚麼沒穿？」就在他準備喝掉最後一口熱湯時，旁邊的男子突然冒出一句話，嚇得他被熱湯嗆到連連咳嗽。他猛然轉過頭，赫然發現這男子，不就是幾個小時前才和他交易的那個男人嗎？
他嚇到一句話也講不出來，男子見到他的表情，嘴角揚起淡淡的微笑，似乎很得意他舉動所達到的效果。男子見他沒有反應，又問了一句：「廖奇桓，天氣很冷吧？為甚麼不穿我送你的外套，還是你一走就把它丟掉了？」
若你現在剖開廖奇桓的腦袋瓜，你大概會發現一堆纏在一起的結，還有不斷冒出的問號。「他是怎麼找到我的？」「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？」「這是巧遇嗎？還是他跟蹤我？」諸如此類的疑問像彈珠汽水的氣泡般，竟讓他整整一分鐘答不出話，只能傻傻地瞪著他。
「嗨！」吳子航伸出手，在廖奇桓眼前揮了揮，「你傻啦，幹嘛都不說話？」
「呃……」廖奇桓好不容易回過神，千百個念頭閃過腦海，最後他勉強吐出一句話：「你…在這裡幹嘛？」
「我？」吳子航笑了出來，似乎覺得問題很蠢，他微微舉起手中的關東煮碗，「和你一樣，吃關東煮啊，不是很明顯嗎？」
「我是說，你怎麼跟到這裡來的？」
吳子航沒馬上接話，反倒是挪動屁股，坐到廖奇桓旁邊的位置，用一種意味深長的表情看著他。這個舉動讓廖奇桓受驚了第二次，應該說他已經不知道今晚到底是什麼荒謬的情節，面對吳子航逼近的臉，雖然幾小時前才見過，但那成熟又有點痞氣的表情，真的有些難以招架，他忍不住在心中暗自咒罵：「媽的，還真帥。」
「欸你離我遠一點。」廖奇桓連忙阻止他再繼續靠近，「你還沒回答我問題。」
「當然是跟著你來的。」吳子航笑道，然後回復正常的坐姿，喝了口手中的熱湯。
「我的問題你也還沒回答我，我送你的外套呢？」
「在我家。」廖奇桓沒好氣地回答，「我現在可以去拿來還你，我不需要了。」
吳子航一口氣喝完碗中的熱湯，然後突然站起身，拍拍廖奇桓的肩，給他一個在廖奇桓眼中很做作的微笑，「那怎麼行呢？如果你還我外套，那我和你不就沒戲唱了嗎？」說完，他就毫無預警地揮揮手，直接轉身走出了便利商店。
廖奇桓錯愕了幾秒，連忙也跟著追了出去，吳子航卻早騎上機車揚長而去，似乎還朝他揮了揮手。廖奇桓完全搞不清楚狀況，只好走回便利商店，嘴裡一邊碎碎念著些什麼。
「剛才那個，你朋友喔？」店員見他回來，又向外探了幾眼。
「不是。」
「是喔，可是你們看起來很熟耶！」
「干你屁事啦！」廖奇桓有點受不了，把桌上留下的兩個空碗丟進一旁垃圾桶，悻悻然離開便利商店，而店員拿著兩瓶寶特瓶裝的紅茶，百思不解自己為什麼惹到剛剛那個顧客。
廖奇桓回到家，一整個心神不寧，那個男的究竟為什麼要跟蹤他來到這附近？剛剛他說的那番話又是什麼意思？他知道自己的住處了嗎？想到這裡，他忍不住再檢查了一次家中的門鎖，確定已經鎖好、鎖滿。
本來已經醞釀出睡意，被那個男的這樣一搞，弄的他又一整腦亂七八糟，他大嘆一口氣，難道今晚還要再喝一杯咖啡嗎？桌上剛剛那杯還沒喝完的咖啡早已冷掉，正當他準備拿去洗手檯倒掉時，他瞥見電腦上出現了一個新視窗。不看還好，一看就讓他渾身毛。
「我當然知道你家在哪裡，但不用擔心，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。早點休息吧，晚安。」
他看了看帳號，雖然上頭沒有名字，但他心知肚明這個訊息是誰發來的。他看了看放在一旁的紫色連帽外套，再看看那個訊息，隱隱約約有種預感，自己和這個男的將會沒完沒了。
或許我早該還你那件外套，
這樣我們就不會開始，
也就不會有遺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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