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6. 男朋友
廖奇桓大嘆一口氣，心中滿是無奈。他正坐在飯店中庭的長板凳上，氣溫一點都不暖，完全不適合深夜出來溜躂，冷風陣陣吹來，叫他直打哆嗦，他又把大外套丟在剛剛的房間，要不是手上的那杯熱咖啡，他大概早就感冒了。
他身旁一個屁股的距離，吳子航翹著腳，直直地看著遠方，也不知道看什麼，或許只是在發呆，沒多說話，事實上，從他們兩個十分鐘前坐到現在，吳子航除了說「天氣有點涼呢！」以及「你喜歡喝咖啡喔？」之外，沒有第三句話，喔！如果說把不小心踩到他的腳，他大叫一聲「唉呦！」也算成一句話，那就有三句了。廖奇桓轉過頭看了吳子航，一想到自己剛賣給他兩個小時，就覺得今夜真是他老師的漫長。
他瞪了一眼吳子航，心想這傢伙怎麼可以那麼厚臉皮？居然連要我當他男朋友這種話都講得出來，到底是哪根筋不對？我們是哪裡熟了？男朋友？廖奇桓不知道在心裡罵了多少次，但收了對方的錢，也不好表現得太明顯，不過有一點倒是出乎意料之外，吳子航花了兩千塊，卻沒要求他做什麼難事，只叫他買兩瓶啤酒陪他喝，不是他疑心病重，但眼前這個男的要不是太有錢，要不就是神經病。
「你想喝嗎？」吳子航灌完手上那瓶，打開第二瓶朝廖奇桓遞過來。
「不用。」廖奇桓拒絕。吳子航瞧了他一眼說：「不喝拉倒。」
他是神經病。廖奇桓做了精闢的結論，喝了一口咖啡。
又過了一會兒，廖奇桓的咖啡喝完了，他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些什麼，偏偏吳子航還是不說話，這不自在的感覺令他焦慮，像渾身被螞蟻爬一般難受，正好吳子航手中的啤酒也喝完了，他逮到機會，開口問：「我再去幫你買幾瓶好了？」其實他不過只是想藉機透透氣。
「不用，我喝夠了。」吳子航甚至頭都沒轉，斷然拒絕，廖奇桓大翻一個白眼，在心中瘋狂地吶喊：天啊！難道我得繼續和他耗下去嗎？不，不能放棄，我一定要找藉口脫身，我快受不了這個陰陽怪氣的人了！
「吃的？關東煮？」廖奇桓問，但他只是搖搖頭，「不然幫你回房間拿個什麼毯子給你？」
「我不冷。」
「不然我……」
「你就那麼想走嗎？」吳子航突然冒出這麼一句，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廖奇桓，彷彿單靠眼神就能把他吃了一樣，讓他嚇了一跳，到口中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，「你還有一個小時是我的，你就待著，哪都別去。」
廖奇桓最終還是放棄心中殘存的那一點希望，沒關係，牙一咬兩個小時總會過的。吳子航剛剛那句話雖然直接，但他看起來並沒有生氣，平平淡淡中卻又透露出一股不容反抗的權威意味，他似乎總喜歡以命令的口吻說話，這令廖奇桓有些反感，說實話，吳子航到目前為止還真沒有什麼令他能有好感的地方。
「欸，你打算這樣都不講話下去嗎？」廖奇桓沒好氣地說。
「不說話不好嗎？」吳子航反問。
「也不是不好，但你花了兩千塊然後坐在這裡一句話也不說，是怎樣？」
「我享受男朋友的陪伴阿，不行喔？」吳子航揚起一抹微笑，還是不看他。
「你！」廖奇桓覺得自己徹頭徹尾被耍著玩，他都忘記自己是以「男朋友」身份賣給他的。這下可好，自己不僅身體被他吃乾抹淨，連嘴巴上都被佔便宜，被一個油腔滑調的臭男人玩弄於股掌間。廖奇桓啊廖奇桓，沒想到你這行做了好幾年，今天也落得這般下場，他一陣感嘆，心裡竟就悶了起來。
吳子航倒不至像廖奇桓想得那麼壞，他最招人怨的就是那張嘴，認識他的朋友都知道，這些話聽起來不討喜，但也沒什麼惡意，而且會被他這樣調侃的，要不就是他在意的人，要不就是為了抒發自己緊張的情緒，此時正好兩者都有。他表面上安安靜靜，但心裡焦慮的程度實不輸給旁邊不耐煩的廖奇桓。
「欸，那不然來聊天？」吳子航說，卻招來廖奇桓另一個白眼。好阿，老子我坐在這裡已經半個多小時，你才終於想到我們應該來聊天是嗎？
「唉呦，真是一個好提議阿。」廖奇桓酸溜溜地說，「我都沒想到呢！」
「那我們要聊什麼？」
「呃，你是在問我嗎？」廖奇桓已經沒勁生氣了，「是你要聊天的。」
吳子航愣了下，有點不知所措又陷入沉默。
「幹，好吧，我問問題。」廖奇桓無奈地說，「那……你是誰？」
「我是誰？」吳子航顯然沒反應過來，「什麼意思？」
「就各種方面，你從哪裡來阿、是怎樣的人、做什麼工作、個性怎麼樣之類的，反正就是自我介紹，反正我對你什麼也不知道，你想講什麼就講什麼吧。」
「至少你對我的床上功夫很了解。」才剛說完，吳子航就被狠狠地瞪了一眼，「好好好，對不起，我不鬧。我台北人，剛從美國回來，在一家金融公司上班――不是什麼太知名的公司，你應該沒聽過，個性喔……不會說，我想是行動派的吧。那你呢？你是怎麼樣的人？」
「我？我只是一個死老百姓，以男人為生。」廖奇桓不知道是嘲諷還是挖苦，但都是自己。
「你為什麼要做這行？」
「什麼？」
「我說，你為什麼要做這行？」吳子航問道，「還有很多更好的工作可以做啊，到一家公司上班，或是當餐廳服務生，還有很多工作可以做嘛！」
真是見鬼了，不過幾天內就有兩個人對他講一樣的話，廖奇桓心想。
「這工作有什麼不好？我一個晚上就可以賺到幾千塊，算成時薪，有哪個職業比我多嗎？況且我邊賺錢邊爽，怎麼看投資報酬率都很高，況且就是有你這種花錢找人上床的人，才有我們這種賣屁股的，有需求就有供給，基本的經濟學，你學過吧？嗯？」
吳子航沒有馬上回話，像是思考些什麼，然後他開口：「不然這樣吧，我以後每個禮拜找你來一次，每次五千，你就不用接其他客人了，雖然可能沒有很多，但應該還過得去，如果你真的需要的話，我們可以多約幾次。」
「你在開玩笑嗎？」廖奇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，瞪大眼睛看著吳子航，但他並不向是開玩笑，而是認真地提出一個提議，就像問今天要吃日式料理還是義式料裡一樣稀鬆平常。
「我知道啦，當然不可能每次約出來都上床啊，如果你想要的話，我們可以約去看個電影、逛街shopping、或是看你要幹嘛都好。」他隨後又補了一句：「只要你陪我。」
「你家很有錢吧？」廖奇桓沒特別認真聽，隨口敷衍。
「呃……還好，幹嘛這樣問？」
「你又可以去美國，又可以像這樣亂花錢找男人，應該是滿有錢的吧。」廖奇桓絲毫不掩飾話中的酸味，又補了一句：「哪像我在這裡賺這種皮肉錢。」
「我沒有瞧不起你的意思！」吳子航怕廖奇桓誤會，連忙澄清，「我不是說你做這個不好還是怎樣，我有付錢，你有服務，就是這樣，你可能覺得我是要包養你，但我沒有這樣想，我……」
「夠了。」廖奇桓打斷他滔滔不絕的解釋，「說實在啦，你既然有錢，為什麼不把錢拿去用在其他地方，就這樣每個禮拜灑錢，這就是有錢公子哥嗎？」
「幾千塊還好吧？你又沒特別貴，我還碰過一次開到七千塊的，真是獅子大開口，長相和技巧都不怎樣，還敢收那麼高，也不秤秤自己幾兩重。」吳子航輕蔑地冷笑幾聲，「還有，你講話一定要那麼酸嗎？好像我跟你有仇一樣，而且你現在是我男朋友，對待男朋友是用這種口氣說話的嗎？你這樣不怕男朋友討厭你，跟你分手喔？」
這段話還真是戳到廖奇桓痛處了。他突然怒氣沖沖地站起身，勉強壓抑著想對他咆哮的衝動，牙癢癢地說：「首先，某種程度上我對你就是有仇，想把你碎屍萬段。第二、你不過是個把錢當衛生紙一樣隨便亂灑、還拿來幹炮的大少爺，也沒有高尚到哪裡去，少在那裡假清高對別人品頭論足，你配嗎？」
無視吳子航驚訝的表情，他繼續連環砲般開罵：「男朋友？少笑死人了，你真以為花錢就是大爺嗎？我跟你說，還有一小時，我錢不屑要，就當我浪費這一小時陪一個神經病，喔你說的沒錯，我就是這樣跟我前男友分手的，你還真是料事如神，這樣滿意了嗎？」廖奇桓一口氣說完，然後準備轉頭就走，走了幾步，似乎突然想到什麼，轉過頭撂下一句：「對了，還真是要感謝你，在你眼裡我還算是物美價廉，是吧？」
「你要去哪裡？」吳子航拉住廖奇桓質問。
「回去房間拿東西，放開！」
飯店的走廊上正上演一場你追我跑的荒唐戲碼，廖奇桓目標明確，頭也不回，直往方才的房間大步前進，而吳子航就在背後追趕，還大聲「廖奇桓！廖奇桓！」地叫個不停，但他想必是鐵了心當做什麼都沒聽到，自顧自走著，任旁人看起來都像是情侶吵架。
本來只是兩個人追跑，但由於吳子航的聲音實在太大，整層樓的住戶都忍不住開門瞧個究竟，飯店人員為了勸阻，也跟在後頭，連連喊道：「先生，先生，不好意思請您不要那麼大聲，會打擾到其他……先生、先生不好意思……」結果成了飯店人員追吳子航、吳子航追廖奇桓的好笑場面。
廖奇桓終於抵達房門口，這才發現身上根本沒有房卡，他懊惱地踹了房門一腳，但也不得其門而入，剛剛離開房間時似乎把房卡丟在桌上，吳子航隨即趕到，看了廖奇桓和房門一眼，便明白發生什麼事。他聳聳肩，對著剛剛追著兩人跑、氣喘吁吁的飯店服務生說：「那個，房卡忘在裡面了，可以幫忙嗎？」
折騰了一會兒，廖奇桓總算順利拿到東西，事不宜遲，今晚他一刻都不想多待在這兒，拿了東西就走。他本以為吳子航會繼續糾纏不休，但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椅子上看廖奇桓收東西，既沒有攔他，連話也不說，如同先前的沉默寡言。廖奇桓心裡雖然覺得奇怪，但他隨即想，這男的就是這樣，幹嘛管他？離開房間前，他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吳子航一眼，他整個身子稍稍滑下椅子，像被抽掉了氣力，一隻手放在桌上，微微皺眉；兩人在對上目光的煞那間凝結，吳子航的意味深長和廖奇桓的百思不解，成為今晚兩人最後的談話。
吳子航看著廖奇桓離去的背影消失在門邊，仍直愣愣地看著，一旁的飯店人員不知道該如何是好，你推我、我推你，誰也不敢自告奮勇上前。一位女服務員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邊，輕輕拍了他的肩，怯生生地說：「先生，不好意思，你要回房間嗎還是？」
「好。」吳子航緩緩地站起來，準備回他自己的房間，但服務員顯然還有話沒說完。
「呃……先生，不好意思，剛剛我們經理說…我們經理說……說今晚的事情打擾到其他房客，所以可能要請你……請你…」吳子航猛然回頭，怒目而視，讓女服務員的聲音越來越小，最後幾乎只有自己才聽得見。
「我知道了，我明天走。」吳子航嘆了口氣，今晚太累了，他現在心裡只想趕緊回到房間，放一盆熱水，好好地泡個澡，早點兒休息。明天的事，就交給明天再說吧。
（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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